试图去描述现代艺术显然是困难的。

 

这也是我久久无法动笔写《MoMA的绘画和雕塑》这本书的评论的主要原因。 

比如，像上面这样一幅纯黑色的画，我该怎样去描述、形容或者评价它？到底是来说题材？技法？色泽？质感？内容？象征？趣味？或者仅仅是一种情绪？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。至于为什么，我暂且不表。

 

艺术一直在完全继承和彻底反叛两轴构成的象限中曲折前行，这样的演进模式被称为传承。前现代时期，虽然各个创作者有很大的不同，但大致可以分为两类：有的创作者会偏向于继承，于是被称为学院派或经典派或保守派；而另一部分创作者会偏向于反叛，于是被视为离经叛道之徒——或者，在死后若干年后侥幸被发现于是被后人视为新风格的开创者。当反叛成为唯一的追求时，现代艺术就产生了。所以，是否是现代艺术与创作者所处时代并不完全相关。而与创作的态度和目的更加相关。

 

在《MoMA的绘画和雕塑》这本大开本的图册里，纽约现代艺术馆（MoMA）将现代艺术的起源设定为塞尚。贡布里希在《艺术的故事》里写道，作为“现代艺术之父”，同时又是后印象主义的代表的塞尚，其开创性在于“不再把传统画法看成理所当然”，“决心从涂鸦开始，仿佛在他以前根本没有绘画这回事”，并准备“牺牲传统的轮廓的‘正确性’”。该书图版开篇就选择的是他的《浴者》。

初看起来，该画是延续西方艺术传统的正面直立的人像，相当传统。但仔细看画作的细部，就显示出创作者与传统画作决裂的决心：线条散漫随意，背景色块刷涂，不显示透视效果，不具备造型能力，人脸扭曲，不忠实于表现真实感，甚至诸多地方像是未完成。塞尚最为知名的画作是桌面水果静物和看似千篇一律的圣维克多山。通过无数次的重复、涂抹、演绎，他试图探究绘画的本质。

 

绘画的本质是什么？在前现代社会，毫无疑问，绘画是为了描摹、刻画、再现、记忆、回顾、观望，这一切是都为了凝固某一个时间点，向所有即刻爆发的溃散施以暂停的魔法，让所有速朽留下暂缓的幻影，试图让失落的心灵获得些许的安顿，让无情的流逝找到片刻的停歇。只不过随着照相术的发展，绘画的再现功能首先被褫夺，而且被执行得更加毫不费力，更加完美无缺。那么此时，绘画的功能似乎就剩下了个人表达。

 

《MoMA的绘画和雕塑》在前言里写道，纽约现代艺术馆试图让观众明白——“我们的时代与其他任何时代相媲美”，这个时代的“视觉语言的丰富多样”，我们馆藏的现代艺术对于“富有创造力的原创性的重视胜过对外在现实或传统的忠实”，“艺术家的自我通过创新而显现出来”——这是在试图描述或者回应现代绘画乃至艺术的本质。

 

书中按照时间排列的各个作品，依次呈现越来越肆无忌惮的个人表达。带着越来越强悍的决绝，艺术家不仅仅与所有已知传统决裂，甚至与昨天的自己决裂。风格的千变万化还只是开始，变形、立体、扭曲，各种风格都被人尝试殆尽；接着是题材——创新，不就应该百无禁忌嘛，那么，汉堡可不可以？一句话行不行？一个难忘的日期呢？吸尘器……世界地图……或者仅仅是一片白又如何？接下来是材料，纸，布，椅子，自行车，小便斗，砖头，灯管，终于到了垃圾……如果现代艺术果真是强调表达，强调自我，强调个人，强调丰富，强调独特，那么似乎自我表达在这里获得绝对的胜利。对规则和技巧的彻底摒弃，终于使得试图恢复传统类型的作品失去了与个人进行交会的价值，传统化为回望、缅怀以及最终的遗忘。个人表达早已实现绝对神圣。

 

但问题是如何来分辨现代艺术品的价值？

 

艺术的价值，当然在于通过不断地尝试，挑战人类智慧、技艺乃至想象的极限，突破认知和理解的极限，来达到认知体系的无限拓展。在这些价值序列里，对于现代艺术而言，似乎抗争、埋葬、力量还通通不够，而压抑、不安、困窘、烦恼、悲伤等等，这些才是我们的时代感。

 

那么这种拓展是否有边际？

 

无限制的拓展，就像是熵值的无限溃散。如果说现代性的本质，就是人的彻底解放，摆脱各种社会关系的束缚，成为真正的个人——原子化的个人。而现代艺术的本质，则是最终实现全球七十亿种以上的绝对纯粹的个人表达，这就是绝对表达自由的幻象。所有理解，都是误解。让理解重新变成不可能。表达的失效，理解的溃散，意义的消亡。现代艺术用自身的溃散所展现的启示也许就是——生命不过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能量消耗。

 

回到追问的核心，行进中的现代艺术，是否不过是人为制造出来的视觉点缀？不得不怀疑，就像纽约现代艺术馆这样的一个行进中的超级博物馆，篡夺了艺术史的自然演进历程，通过人为制造以及有意无意的盲目选择，制造出来并不重要、意义阙如的现代艺术谱系。还有人们口中的中情局以及无数指向暧昧的基金会，是否也在为制造虚无的现代艺术添砖加瓦？还有资本，这无处不在的幽灵。制造现代艺术，是为了制造品味的幻觉？制造阶级区别的新的分类标准？或者仅仅就是用资本制造资本，制造可以流通的价值符码？

 

嘲讽也罢，成功也罢。公众也罢，冷漠也罢。艺术和艺术家也在互相厌弃。无论是高更、梵高、修拉、蒙克、罗丹、席勒、克里姆特、毕加索、马蒂斯、布朗库西、卢梭、夏加尔、康定斯基、莫迪里阿尼这些叫得上名字的，还是此后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所谓艺术家，在世界各地制造了一系列惊愕之后，终于将艺术变成了一种空无一物、虚张声势、自欺欺人的粗制滥造。

 

也许人工智能最终会接管艺术这一人类智慧最后的遮羞领域，因为这里也在摒弃智慧。

 

这一切无法逆转。艺术终将被自己终结——就在艺术产生时就埋下想要反叛现实的那一刻起，末路就已注定——从此万山无阻，万劫不复。

 

回到最开始那幅画，这样一大幅黑黢黢的一大块，我真不知道美感在哪，也不知道画者——华谊的王中军——的快感（或许就是为了体验挑战观者智商的嘲弄感）在哪的所谓艺术，终结也就终结了吧。

 

所以现代艺术终究还是自我凝视的艺术，所有你看到的都是自己——的，虚荣。